我致力于透过纷呈的世相，探寻现实深处浩瀚的普遍联系和潜行动能，并创造相应的艺术语言，把现实世界的人生观与能量世界的宇宙观结合起来，在多维时空中建构现世的理想国。                   --钟飙

一　穿越疫情

　　公元2020年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将被永远铭记，并注定改变未来的走向。

　　2020年冬春之交，我完全没有想到，围绕展览的行进路线，正是新冠病毒（COVID-19）活跃的版图，从武汉、北京，到哈根、波恩、法兰克福，再回北京，三次隔离，发烧入住北京小汤山医院，虚惊一场，个人经历与疫情形势交集，往前走，应时而动；回头看，险象环生。还记得4月 8日，武汉解封，我写到：“新冠病毒在改写世界的过程中走向灭亡。夏季来临，当人类文明重启，拥抱一个 全新的世界……我们会想起今天，武汉解封日，它不仅是一座城市的解放，更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次平行世界的切换。”① 然而，事与愿违，全球疫情并没有得到控制，从4月8日的142万感染病例，飙升到年终的8，381万病例。愿景没有到来，而是 被切换到平行世界。

　　时间倒回到1月20日那个遥远的中午……我为9月武汉的个展“显形--钟飙的图像世界”实地考察，在从北京往武汉的飞机舷窗望出去，天地褪去了颜色，浩瀚苍茫似有大事发生之象，两小时的航程，彷佛经历了一场星际穿越。下午，合美术馆的柯明陪我看完场地，准备一起在酒店晚餐，遇上一单位举办年会，门口虽还有位子，但怕嘈吵，换到了清静的西餐厅。后来才知道世界卫生组织（WHO）的专家也是20日到了武汉，当天，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表示新冠病毒会人传人。没想到我们这一换餐厅，躲过了新冠病 毒。第二天我与执行馆长鲁虹开完会，匆匆返京。登机离开四十二小时后武汉封城，前途未卜，我默默为这座城市的人们祈祷。

　　2020年首当其冲的“钟飙-显 形”展，计划于3月19日在德国哈根奥斯特豪斯美术馆（Osthaus Museum Hagen）开幕。然而，1月27日（大年 初三）德国首例新冠肺炎确诊，是亚洲地区之外第一个人传人感染病例。没过多久，中国疫情基本得到控制，而欧洲却渐渐起势，未来充满变数。我试着问了美术馆，答复是开幕时间不变。负责展览执行的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Kunstraum Villa Friede）创始人任戎将工作稳步推进，我也表达了不管结果如何一定要去德国的决心，一年半的准备和多方共同的承诺，不允许我们先于德国的政策撤退。每条道路都有不同的风景和注定的命运，抱怨和悲观是没有用的，顺势而为，不断根据现状和愿景来规划新的行动方向，是主观能动性可以涉及的领地。本着这样的态度，我们3月11日出发去德国，拥抱未知。

　　3月13日下午3点，哈根的个展提前布置完毕。5点，美术馆突然接到北莱茵州政府暂停开放的通知。我有一种强烈的释然，如果展览真的在六天后开幕，事态将更为严重；可以说，勇敢和热情在新冠病毒面前不堪一击。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抓紧拍照， 为在线展出提供支援，从而在病毒鞭长莫及的网络世界让中国观众先睹为快。伴随展览延期，原定的口罩计划流产--我出发前画了几十个各种笑脸的口罩准备在展览开幕时分发，一方面提醒人们病毒的威胁，用幽默消除当时西方人对口罩的反感；另一方面也以绵薄之力期望保护现场观众的安全。我为计划搁置而高兴，为德国政府对疫情的重视而欣慰。从最初担忧开幕式不能如期举行，随后想到用口罩计划来平衡安全和反感；慢慢地内心暗自希望延期；再往后，口罩计划的痛点和笑点被疫情大爆发所淹没，戴口罩成了规定。

　　其后由于联系机票改签被拒，只好与团队讨论德国的旅行计划，过程中我觉察到大家的担心，突然意识到：我可能轻敌了！决定哪儿也不去之后，看到所有人都舒了口气，我为自己的轻敌道歉。接下来，我们在暂停开放的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主动隔离。这时，防疫的主动权已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18日晚，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发表电视讲话，强调这是德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面临的最严峻挑战，应对疫情需要所有德国人的协助和共同努力。19日，大街上终于看见了戴口罩的人；响应政府号召，波恩市中心开始关门闭户。20日，在我们告别波恩的时刻，疫情风暴才刚刚开始……

　　大量航空公司停航，除了中国国际航空的柜台，法兰克福机场空空荡荡。在CA932的登机口，不少中国人穿戴着全副武装的防护服、雨衣、橡皮手套、护目镜……等待我们的是回北京后十四天的隔离生活。机上为了防疫空出很多位子，这飞一趟亏一趟的航线体现了国航乃至这个国家的担当。由于撰写“凤凰艺术”的约稿，在北京酒店的隔离生活很充实。一日三餐送到门口，酒店建了一百多人的体温汇报群，每天汇报两次， 群里有不少“90后”留学生，真诚、幽默、心怀感恩，人性的善在相互激发。入住第二天，收到一束玫瑰花和“欢迎回家”的贴纸；还有一次，门缝进来一只千纸鹤。这样的细节让相互关系发生转变，从隔离与被隔离，转向共同面对考验，团结一致才能过关。我先后经历了三次隔离，从武汉 返京、员工回京复工，以及这次。测了八十多次的体温，终于突破上限发烧了，达到摄氏38.7度。这时距离去武汉已太久远，我迅速回忆了一遍德国的经历，当时虽然没戴口罩，但与人保持了距离，几乎握手和摸过东西后都洗手消毒，新冠病毒应该没什么机会啊！我一夜未眠，甚至想到了死亡。急救车把我送到了小汤山医院。两次核酸检测，结果均为阴性。虚惊一场之后，这趟疫情穿越之旅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提供了难以回避的思考和创作背景。

二　以形显态

　　新冠疫情从无到有，再到全球大爆发，是一场能量世界的聚变，打乱了世界原有的秩序，局部和整体之间的平衡点不断发生变化，深刻地拷问人性和制度。病毒和人类进化到今天，为捍卫各自的生存展开博弈，强势重塑了我们的现实世界。病毒是看不见的，但它对现实的改变却是看得见的。如何用艺术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和重构是一个巨大的课题。

　　我隐约感到，无形病毒（肉眼不可及）对有形世界的改变，正是“以 形显态”的现身说法--这是我提出的艺术创新方法论。“态”是事物内在的普遍联系和潜行动能，永不停息地潜移默化；“形”是“态”在具体时间和空间中聚合的外貌，艺术通过对“态”的觉悟、感知、进而表达，来释放现实深处隐藏的形态，这也蕴含着“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之底层逻辑。随着时过境迁，艺术则态变形随，这一永续的动态“显形”过程既是创新的有效机制，也是作品的意义来源。艺术创新不断地把现实深处的秘密变成常识，把潜移默化的趋势变成波澜壮阔的潮流，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创新持续刷新看待世界的方式，它更像是生活的译码器，不断释放生活本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力。

　　社会是广义自然的一部分，更是宇宙的一部分。“形”与“态”的关系并不局限于艺术创作中，而是一种更具普适性的规律。如果一个人在正确的时间和场景说了正确的话、做了正确的事，就会有效地作用于事态的发展。所谓“正确”，是指行为者感受到潜在的态势运行，并用言行在时间和空间的出口与“态”汇合，从而准确显形的结果。在政治、经济、科技，甚至生活、娱乐、为人处世中，“形”与“态”的关系无处不在，智商、情商、灵商就是指在不同范围内以形显态的能力。在艺术上，艺术家如果能够准确地塑造“态”的形状，就会触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其作品在所处时代中应运而生，甚至成为代表或里程碑；在商业上，把握态势准确显形就能获得商机；在政治上，感知发展大势并顺势而为，就能彰显政绩……但是，如果准确显形之后便以为找到至宝的话，那就等同于刻舟求剑；如果不能够态变形随，就会被时代扣留；如果艺术创新不符合“态”的走向，就连接不上意义，或者说没有被分享的价值。因此，只有顺应永不停息的必然趋势，艺术创造才可能在每一个当下重生。穿越经历与疫情背景，为我提供了验证“以形显态”方法论的可能性，创作的故事开始了。

​三　两国三城记

　　5月19日，德国的美术馆重新对外开放，“钟飙-显形”展也随之与观众见面。得知我的经历和创作意图后，哈根奥斯特豪斯美术馆专门辟出两个天光展厅，预留给我还没开始创作的作品，这成了强大的催化剂。为了国际运输方便，我首次尝试在巨幅宣纸上创作水墨丙烯作品。人类与看不见的病毒博弈如何可视化地呈现？这是一个难题。我从病毒对世界的改变中去寻找依据，首先定下来的是巨型口罩，再通过形与形的契合、意与意的串联，从信息洪流中打捞有效素材，疫情期间闪现的生动故事和情景成为视觉猎手，竟然捕获了不少古今人文景观；作品背景变得更加宏伟，且没有违和感，能量博弈交织在平行世界中，此为《能量世界》。另一作品《共同体》是全球自然人文景观的合体，当然都来自疫情严重的国度，新冠病毒的轮廓里面是空的，仿佛病毒消失，只留下曾经来过的痕迹；同样，人也消失了，世界暂停，秩序静待重启。

　　6月26日，它们成为率先在欧洲的美术馆亮相的新冠疫情题材作品。哈根奥斯特豪斯美术馆馆长贝尔京（Tayfun Belgin）写道：“钟飙的大幅画作《能量世界》是2020年新冠时期世界状况的缩影。这位遍游天下见闻丰富的画家以图像的方式将我们所熟知的地方串联成一个令人深思的整体……钟飙在《能量世界》这幅作品中为新冠疫情这个特定主题创造了一种叙事图像，在他以往的作品中还从未有过如此高密度的图像表达。这幅纸上巨型画作是对当前新冠疫情所做的首次严肃的艺术表达，这是一幅历史性作品。”②此外，哈根市长舒尔茨（Erik O. Schulz）亲自撰文，由市长办公室向德国各大主流媒体推荐此展。

　　9月26日，“钟飙-显形”展在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开幕，可惜我仍然不能到场，热情的德国观众戴着口罩、相互间隔1.5米参加了我的开幕式，由于限制人流，不少人排队等候。 波恩市长斯依丹（Ashok-Alexander Sridharan）、波恩国立艺术博物馆前馆长荣特（Dieter Ronte）等嘉宾纷纷到场致辞，贝尔京当场宣布：“钟飙在哈根的大型纸上作品延长展出至 11月15日，以此来遥相呼应10月份在武汉合美术馆举办的‘显形--钟飙的图像世界’大型个展。”尽管德国从11月2日起全国封城，但我的两国三城记仍然得以联袂登场。正如合美术馆馆长黄立平所说：“合美术馆钟飙的‘显形’同名个展与这两个展览一起共同构成了2020年具有代表性的中德艺术交流计划。在当今世界民粹主义、单边主义甚嚣尘上的背景 下更显得全球化与文明互鉴意义非凡。”③

　　十二年前的2008年，我在上海的个展“显形--钟飙作品展”首次使用“显形”的主题，提出了“一切早 已存在，只有经过时显形”，作为一种理念，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并不难，事实上，它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难的是我们看不透这个整体。身处疫情之中，仅仅按现状来下判断和采取对策是不够的，需要同时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看成一个整体来考虑，才能做出有效的判断。 比如武汉封城，其力度和提前量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加上其他国家当时尚未警觉，遭到质疑很正常。回过头来把它放在更长时段的大语境中来考虑，才知道这是对病毒的绝杀。从封城争取而来的窗口期，本可以让世界有机会走进病毒的平行世界，与其擦肩而过，然而人们并没有珍惜，而是直接闯进了新冠病毒的时空。

　　我们讲因果，需要超越时空的局限，因和果是同步发生的，只是有时间差和空间差。就像我们进入一条河的中游，此时此刻上游、下游是同时存在的，但由于不在我们所处的时空，所以看不见；如果我们选择往上游或下游走，它们的形态就会显现。过去和未来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激活我们频频发生的每个当下。比如导航系统，就是超越时空局限，直接与未来合作，塑造当下。

　　推迟到10月16日开幕的武汉个展就是一声召唤，也注定是一次导航。我们受感知局限，世界看上去是碎片化的，然而，所有碎片的深层结构又都是普遍联系的，这张浩瀚的关系网在各种力量的驱动下，塑造着我们看得见的现实，也决定着事物的意义。图像携带的外界信息，有着自身的视觉质感，它如何进入绘画语言的内循环，是对艺术家的考验。

　　过往的序章，奠定了挑战大制作的坚实基础，我将上述两张巨幅纸上作品合二为一，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有如此详实的蓝本实在太奢侈了。虽然连续作战已让人筋疲力竭，但当我的疫情经历、认知思考和创作方法汇成的唯一性，在2020年与武汉这座城市联系起来，就彷佛接通了电源，屡现神助，滚滚涌向预期中的必然结果，势不可挡。

　　这次百年不遇的疫情来自宇宙深处，这在画中必须加上，而且只能画在下方，一是提到宇宙尺度已无所谓上下，二是如果将深色呈现在这么大的画上方，展示时一定反光，这是创作巨 幅画作的经验。开工了，我在画布上贴了不少胶带作为伏笔，等画到一定的时候撕开，是伤痕也是结构，但很冒险；然后肆意泼洒涂搅颜料，混沌的局面对我来说是孕育形象的母体， 偶然性常会带来一些可顺之势；空心病毒与实体景观之间的视觉逻辑错综复杂，为此我还重温了一下艺术家埃舍尔（Maurits C. Escher）在平面上创造的阴阳转换奇迹，以寻找解题路径；右下部本想画成星空，涂了部分深色，退后一看，惊现浑然天成的结构，简直是“神助攻”，一笔都不能改了！新冠病毒穿过混沌的底色，几近隐形，它们的轮廓一旦挨上，底色就连起来“传染”过去了，这些形意偶合是绘画进程中的天机，需要时常处于觉知状态来捕捉。当然，灵性不会常驻，从夏天到秋天，夜以继日的苦战才是常态。

　　当作品画到八成时，出现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我征集了数百个观众或专家的意见，支持画面中间画大口罩的占46%，偏爱画天空的有54%。处于万般纠结的十字路口，哪条都是不归路。我终于发现，站在今天的视角，全球正处于疫情灾难之中，口罩无处不在，而天空的出现将画面带向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获得更多的偏爱就不足为奇了。但是，许多年以后，当疫情不复存在，从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远的时间回望这段历史，只有口罩才能唤起共同的视觉记忆，代表这个年代。虽然选择了口罩，但我相信，在另一个方向的终点等待着的，是永恒的天空。

　　最后完成黑洞的那一瞬间，彷佛吞噬了全部，《公元2020》的主题则自动浮现。我们说一张画有灵魂，就是指通过与整体的连接，成为整体本身；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这滴水就是海。要想把这些认知沉淀到血液里，转化为直觉和方法，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程，有时候神离你很近，你还想努力接近，结果是更远了。

　　经受住疫情考验的武汉，焕发出勃勃生机，“显形--钟飙的图像世界”是我在2020年的第三次个展。10月16日下午，合美术馆人头攒动，迎来了四个艺术展的同时开幕，如同泄洪，释放人们积压了大半年的艺术热情。这不仅仅是一次艺术的显形，更是命运和时代的共振，能量对现实的重塑。所有的可能性和结果之间，虽然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但却是同步发生的，一旦选择某种可能性，经过时间和空间，就会抵达早已同步发生的对应结果；而没有被选择的，则形成与我们并存的看不见的平行世界。所以每个选择，都是一次平行世界的切换。

　　除了个人命运，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是如此，在合美术馆6、7号厅的玻璃展柜里，就有平行世界的蛛丝马迹：数百张草图、效果图、“烂尾” 图，以及被覆盖的过程，随机堆放其中。它们是曾经路过的证据，也是时空切换的错过，虽然不再继续显形，却仍然与各自的终点量子纠缠。这些“未成之象”与墙上展示的“已显之形”互为平行世界，互鉴命运算法。

　　每个当下，都连接着宇宙的全部信息和它们的相互关系，但生命个体受到感知的局限，只能接收到极小部分，这部分就叫现实。

　　万古开今，显不显形都存在。

　　注释：

　　1 〈武汉解封首日，钟飙呈现「疫 情穿越记」〉（2020年4月8日），凤凰艺术，https：//ishare.ifeng.com/c/s/v002m--M9Ca-_t56chCvUQSQzHuAoarEQvYGe9UmVMtcIky EE__。

　　2 贝尔京（Tayfun Belgin）：〈钟飙的能量世界〉（2020年6月26日）哈根奥斯特豪斯美术馆展览前言。

　　3 〈合美术馆馆长黄立平：钟飙的“世界观”〉（2020年10月12日）， 雅昌艺术网，https：//m-news.artron. net/news/20210105/n1444032.html。

　　钟飙，四川美术学院副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委员、重庆油画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