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少峰（湖北美术馆馆长）

　　钟飙视视觉表达行迹是和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变迁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不仅在于其视觉图像的表达有着很强的辨识性，在极具钟飙性图像的背后，即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深刻变化所带来的思想方式、生活方式和艺术表达方式的变化，才是其图像的深刻所在，弥漫在钟飙视觉谜图间的，是一个不断在寻找内心的真实与生命的真实、艺术的真实相交融的这么一种样貌，在多元文化的冲突杂糅和异质文明的混搭交融中，在飞速发展的激变的社会现实间，一种内在秩序的寻找，直至一种生命的自由状态，自由的生活方式和艺术表达方式，才是钟飙在苦苦追寻的。

　　钟飙觉图像表达又印证了这么一种现实。他的视觉图像的变化和激变的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着某种暗合。透过钟飙的视觉图像，阅读者可以感知、体察到社会深处的那种令人激情飞扬，他以自我颇具描述性的视觉叙事方式，描摹着他所亲历的这个令人激情飞扬、大变革、大变动的世界。他的视觉图像表达与他经历的这个风雷激荡的年代，不仅成为其视觉叙事的母题，亦构成了其视觉图像的灵感源泉。他用图像一次次表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亦用图像述说着波诡云谲的万千世态及他亲历的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计划经济的终结，政治偶像的消失，资本神庙的兴起及随之而来的消费社会的全面来临，都市化的生存实境。钟飙自己笔下的人物、场景，还有令阅读者迷醉的绚烂的笔情色意，传达着一种社会学视角--当代社会全球化语境下的资本、权力、欲望、消费、道德、传统文化的缺失、传统文化的再建构，及传统文化符号和当代社会图像及当下社会情境的联系和时尚元素的介入，如化妆、美容、性感、时尚……他适时地把过去、现在、未来、青春、激情、性、消费有机地统摄于图像间。钟飙像表达和他个人的经历，恰恰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从与政治的紧密关系中逐步还原的时期。之前，我们的一切都是与伟大的国家、伟大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但现在，现实的生存境遇、生存的焦虑、生存的实境则构成了其视觉图像表达的主题，这也是钟飙像表达的另一个特质，即平民视角。因为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神性力量及其光环已经消退，从时代来临的已经不是那个大写的集体的人，而是各种小写字体小写的人。钟飙种平民视角和底层文化关怀，悄然记录着这个时代和发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和事，那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社会是激动人心和惊心动魄的，本身就足够戏剧化，那是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之始，社会精力最旺盛的时代，充满迷惘，雄心勃勃。社会的激变，人们的渴望，个人动机的努力，思潮的涌动。”钟飙我真诚与真情的视觉讲述，透过自我的一个个视觉谜图，清晰地呈现出了在这样一个激变的社会发展潮流面前，个体的命运与时代大变局的那种丝缕的关联性。

　　钟飙像亦如卡尔维诺所描述的那般“有人问一位占卜女人写马洛奇亚的命运，她说‘我看见两座城市，一座是老鼠的，一座是燕子的。’”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象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者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钟飙的视觉图像的确有着这种像梦一样的幻境。古代与现代的冲突，东方与西方的交融，传统与当代的交织，历史与未来的混杂，本土与全球的相遇，碰撞所带来生存实境的迷茫、迷失、憧憬、希望、失落、困惑、焦虑、期许……生存的焦虑与焦虑的生存现实所带来的整个社会所充斥着的焦虑的生存体验。

　　钟飙运地抓住了这个时代的文化符码，一方面有他对时代变迁、社会变化的敏感，另一方面，它又能够敏于社会变迁所带来的诸般变化，并能把这种变迁诉诸于笔端，倾泻于布面油彩间，从而能够为阅读者带来不间断的视觉的惊奇与期盼，

　　如果说《都市过客与乾陵》（100cm×81cm，布面油彩，1991），是其初入艺术界，那么这个文化关注点，不仅透露着强烈的时代文化密码，更是钟飙勤于思考、精于表达的一个视觉图谋。当乾陵与可口可乐相遇，当现代建筑与古代石狮的重逢，当古代断头的人像立于空旷的城市时代广场，一种不言而喻的文明的衰落、文化的变迁及当代社会所带来的那种多姿多彩的变化是那么沁人心脾。沿着这个思路，在《都市过客与永乐宫》（100cm×81cm，布面油彩，1991），钟飙次唤发起视觉上的冲动，述说着过往的传奇。及至1994年，《归去来兮》（100cm×81cm，布面油画），钟飙在当代艺术界不断讲述着钟飙当代社会和艺术人生的真诚思考和激情表达。钟飙识度越来越高，而钟飙考也越来越走向社会深处，有些又是极具内省性的描述，直至心理的微妙变化。同时其文化视野愈发彰显着一种国际范儿，不再仅仅局限于本土的地域的描述，而是带有一种普适性的全球化视角，这从2002年的《黑镜头》（200cm×150cm，布面油彩，2002）和《战争与和平》（200cm×230cm，布面油彩，2001~2002）亦可看出其视觉叙事的变化。一方面《黑镜头》中的女性，有着一种隐秘的场景，个人隐私与公共场域，个人话题与公共话语间的对撞，透过《黑镜头》可以感知到公共性与私密性的冲突。这种内省性的视觉讲述方式也贯穿着此后他的多个系列，如在《彼岸与此岸》（150cm×200cm，布面油彩，2004）又有延续。在《战争与和平》（200cm×230cm，布面油彩，2001~2002）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文化中心的衰落。当9·11突然来临时，迫使人类不得不反思今天的生存处境与国际政治关系，但无论何种国际关系，和平才是整个人类社会的主调。当白色的纸叠飞机划过蓝色的天空时，美好的向往，和平的憧憬，未来的希望，就充斥其间。在其以后的致未来、欢乐颂等系列的视觉表达间，钟飙续写着散发着自我的精心思考，不断讲述着那些迷人的事，迷人的人，及充斥着喧嚣、欲望、情色的盛世图景，但钟飙又是永远以一个冷眼旁观者角度凝视着图像间的万千风情。他还是一个导演，密切注视着图像间的人，及人与人之间的隐秘。他不动声色、不加干预密切注视着图像中所展现出的一幕幕场景，欢乐、忧愁、迷茫、失落、纵情、焦虑。诚如普鲁斯特所言：“存在两个世界，一是时间的世界，那里，命运、幻景、苦难、变异、拖延和死亡是法律，另一个是永恒的世界，那里有自由，美和安宁。”日常经验处在时间的世界里，而在沉思的时刻或者在不自觉记忆的偶然里，我们能瞥见另一个世界。艺术的责任就是激起这种顿悟……

　　由此，阅读者不难发现，钟飙以社会学的视角进入当代艺术的表达。他自出场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即以对于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当代，本土与全球的关注确立了自我特立独行的视觉叙事品格，进而以一种平民视角述说着他所经历着的中国当代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个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风头正劲的时代，又是一个市场经济叫板计划经济的时代，亦是全球化侵袭，观念日渐更新的时代。透过其异彩纷呈的视觉讲述，阅读者体察到中国融入世界秩序的艰难与艰辛。其实钟飙的视觉图景的变化，恰恰是中国由封闭走向开放，进而迎接全球化到来的直至对于消费社会的来临，都市文化的兴起所带来的生长之痛，思想之困这么一种讲述。当然，钟飙那种颇具内省式的敏感叙述，在生命的真实、艺术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间，找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相逢。这种内省气质也确立了钟飙叙事风格的延伸与建构，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钟飙的全球文化视野再一次超越出了地域文化关注的局限，他也由单一的叙事走向多元与混杂，由简洁的表达走向了繁复的彰显。视觉图景越来越繁杂，尺幅也越来越大。走到这个阶段的钟飙，已经超越了架上平面的束缚，而走向了动态、多媒体装置和多元的表达。他挣脱的是架上平面的束缚，获得的却是一个自由与广阔的天空。

　　如果说社会学视角和平民文化立场，是钟飙艺术开端的话，那么，内省气质及其敏于社会变迁的敏锐表达则开启了以后钟飙长达30年极具内省气质的描述风格。特别是在生命、艺术、现实的真实间找到他们的连接点，进而，寻找自我在当代社会中真实的位置，直至进入一种自由的生活状态与艺术表达状态。及至钟飙从对于地域文化的关注转向对于全球性、普适性及整个人类命运问题关注的时候，其实钟飙的国际范儿亦愈来愈明显，从中可以看到钟飙的勤思、善思，且精于变化又擅长表达的那种激情飞扬的视觉品质，伴随着钟飙视觉叙事的不断变化与开张强悍的突变，相信不同的阅读者都会有不同的解读。

　　但面对钟飙的视觉图景，北岛的一段话就如同钟飙的图像，一次次在撞击着阅读者的心灵，那是对于上个世纪90年代感伤怀念的一段话：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2021年2月22日下午3：50于

　　东湖三官殿